玳瑁梁

村上呆猫非同人存放处。

鱼目骊珠(七)

听到一声“咕咚”闷响,外间的张聿和葛云生抢进书房门内,见到眼前光景,皱起眉头,同时快步走向——两个不同的目标。张聿一脸惜香怜玉的表情凑近那位美貌姑娘:“没吓着你吧?”而葛云生则蹲在卢尧淳身边掐人中,又抬起头瞪张聿:“怪了,他怎么会看得见?”


  他为人一向淡淡的,此时眸子却精光一闪。姑娘怯怯地躲到张聿身后,留下毛笔商人无可遁逃,假笑也笑不出,只好自然浮现出一个最没有诚意的笑容:“酒里头……下了点五形散。我够意思了,六道散更有效,我还没用……”


  葛云生看样子有点想打人,只是暂时放不下不知死活的病人,不好抽身。张聿见卢尧淳面色如土,气息微弱,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,自知理亏地上前去搀扶。葛云生把他一把推开,自己架起卢尧淳往书桌上一横。张聿又有得说了:“哎哎,不如送他回房间去。”葛云生恨恨地道:“本来他阳气健旺,去后院没什么,现在可送不得了。”那姑娘想来帮忙,被葛云生一瞪,哪里敢上前。张聿笑道:“你何苦为难她。实话说吧,我给他下五形散,就是为了介绍他俩认识。”葛云生道:“你又打什么主意?”张聿嘻嘻笑道:“给小君子红袖添香,不是好事?”

  葛云生翻了翻卢尧淳的眼皮,又摸摸他的脉象,脸色和缓了些。又对那姑娘道:“你出去,叫小蝠子把我的药囊拿进来。”姑娘依言施礼,转身退去,莲步纤纤,全无声息。张聿赞叹:“哦哟,跟了我这么久,还是见了你最听话。”葛云生沉着脸道:“这些笔仙不过是案头邪物,你莫纵着她们。我说,你一个正常人,弄这些就够呛了,还拉来一个全不晓事的小孩子做什么?”张聿道:“告诉你也无妨。我们帮了这小君子不少忙,求他做个义务的西宾教教八股文总可以吧?”

  葛云生愣了愣,道:“……你要科举?”张聿也一怔,接着哈哈大笑:“非也非也,我岂敢有违祖训?是教给笔仙姑娘。”葛云生听了此话先是不解,而后略一寻思,便知究竟,道:“我说你养这些做什么,原来正是为了春闱。”张聿点头道:“一杆自己会应试作文的毛笔,到了不学无术的贵人手里,一定能卖个天价。回头再找人毁掉毛笔即可,就与他们性命无碍了。”葛云生道:“总归是伤天害理。”张聿笑道:“我还真不信这个。神鬼见多了,我就更不信这个了。天是伤不了的,理是讲不明的,我却明码实价童叟无欺。还是踏踏实实赚我的阿堵物吧。”葛云生盯着他看了片刻,缓缓说道:“你近来越发开口就是生意。”张聿望着屋内摇摇的烛火,微微一笑:“这样不是挺好。”


 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。这当儿卢尧淳气息渐渐缓了过来,不由得□□出声。张聿眉开眼笑地道:“你看我说嘛,怎么会这样容易就吓坏了。”葛云生哼了一声道:“还不好说。”张聿道:“他肯定能缓过来,你非要给他吃药,回头药钱我可不掏。”葛云生道:“你这么说话上瘾了?”张聿笑道:“不用点铜臭怎么能压住你这儿的阴——”看见卢尧淳眼皮一动,像是要醒的样子,就住口不说了。

  窗外咚咚咚有脚步响,却是相当沉重,听上去还有点跌跌撞撞的。葛云生皱眉道:“他怎么来了。”就听门扇上很大声地响了一下,又弹了回去。葛云生走到外间,一把拉开门。一个须发皆白、身材佝偻的老人撞进门内,手肘上挂着个青布药囊,嘟嘟囔囔地道:“小爷,你可是要这个?”身后跟着方才那位美貌姑娘。葛云生大声说:“天这么晚了,紫公,你看不见,何苦跑一趟?小蝠子呢?”紫公道:“不碍的。那小子要来,我死拖活跩拉住了。他没有眼睛,怎见得比我顶用?再说还有这位姑娘扶着我。”张聿在一旁笑的打跌:“你家这一老一小真是,多少年了还这样。”


  葛云生干咳了两声,接过药囊,掏出一颗丸药来,递给姑娘道:“化开了给——给桌上那位公子服下去。”紫公一脸关心地摸索着问:“咱家来客了?怎的来了就病?”张聿道:“可不是么,身体太弱,最好能给他来碗鸡汤喝。”紫公听了后不由得大怒,鉴于是主人多年的熟人又不好发作,熬了片刻后跺跺脚道:“我还是回去罢!”那姑娘正要端着茶盅儿里的药过去,见老人要走,急忙软语相劝:“紫公,您再等片刻,我送您。”紫公哼了一声,不肯回身,嘴里悻悻地嘟囔:“跟使虎狼药的人在一起,没法呆!小爷也真是,交朋友也不挑一挑!”葛云生听得分明,就是不说话。张聿笑嘻嘻地从姑娘手里接过茶盅道:“你还是扶他去吧,这个给我。”老人碰了门扇,和姑娘自去了。


  二人走到书桌旁。葛云生扶起卢尧淳,张聿往他嘴里灌药汤。卢尧淳似已有知觉,咽了两口便睁了眼。张聿道:“嚯,不愧是神医,药到病除。”葛云生微笑道:“什么神医,治标不治本,知人不知心。卢公子,你可好些了?”

  卢尧淳呆呆地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接着,他气若游丝地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:“刚才有个……有个突然出现的女子,她是谁?”

  闻听此问,张聿干笑两声,讪讪地看了葛云生一眼。谁料到大夫对着他一板脸,愣是从他手上接过茶盅来继续给卢尧淳喂药汤,根本不接这个话茬。毛笔店的少掌柜心知无计,正待用什么话岔过去,却见面如金纸的卢尧淳虚弱地举起手,作势挡住葛大夫的调羹,这边端肃了脸色道:“张兄,你这人太不地道了。你明明知道里面有、有……”他涨红了脸,突然间咳嗽起来。

  张聿自知理亏,却也奇怪卢尧淳这么快就识破了酒里下的药,看来自己多少还是把这人给看得太简单了。他一边思忖一边拍小卢的后背,就听卢尧淳说:“你明明知道这里有女眷,却把我往这里面引,是何居心?君子不处嫌疑间,你这是要把我置于何地?葛大夫纵然不怪我,这里也留不得了。我现在就走。”说着颤颤巍巍扶着桌面就要下地。


  葛云生叹了口气:“张聿,让你家那位女家眷回避一下。卢公子你暂时身体虚弱还走不得,先与此等货色绝交也就是了。”

  “喂,什么叫此等货色……”

  “葛先生,为什么他的女眷会在您的府上?”卢尧淳惊疑道,“莫非……”


  “在下与他毫无半点姻亲瓜葛。”大夫一脸“这等事情想都不愿想”的憎恶,“那姑娘是他家远房表亲。自小身体虚弱,发愿学医自救,故此在我处学一点粗浅医道。刚来了不几日,不巧被卢兄撞见了。”


  卢尧淳沉吟不语。张聿在他背后偷偷冲葛云生挑大拇指。大夫神色不动,连一个白眼都懒得给他。就听卢尧淳发话道:“葛先生,这话,论理倒是不该我讲……”

  “卢兄但讲无妨。”

  “葛先生正当盛年,这姑娘也是青春年少,纵然是师徒关系也多有不便——”


  “莫非卢兄要给在下做媒不成?”葛云生忍不住微微一笑。

  “啊不,我也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  还没等卢尧淳说完,门扇轻轻一响,方才那姑娘又进来了。卢尧淳连忙侧转半边身子,低着头不看她。姑娘没料到卢尧淳已经醒了,轻轻呀了一声,也止住了步子。葛云生道:“你近前来吧。乱子是你惹的,给卢公子陪个不是。”张聿笑道:“可不是,明儿他就看不到你了。”卢尧淳道:“不必,不必,一场误会,许是我这几天路赶得急了。姑娘莫怪。在下明日就告辞。”


  姑娘微笑道:“是小女子现身莽撞,让公子受惊了。公子也不必急着就走,且安顿几日养好身体再说。紫阿公正催着小蝠子给你熬汤呢。”

  “紫阿公?”

  “……我的老管家。”葛云生苦笑道,“他年纪大了,晚上眼睛也看不清,故此晚上我总不使唤他来。”这半天在宅子里没看到下人的卢尧淳“哦”了一声,放下一半的心来。张聿凑近姑娘笑道:“他熬的什么汤?”姑娘抿嘴笑道:“不过是参汤罢了。”

  此时就听到窗外一个小童的声音道:“老家伙又拿着少爷的东西做人情,多早晚把他熬了才合我的心思呢!”张聿笑得打跌:“一般人咬不动吧,这都多少年了!”葛云生断喝:“少胡说八道,给我滚进来!”卢尧淳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,就觉得这孩子说话粗鲁,正要开言,门早已被推开了。一个黑衣小童提着个食盒,径自走到桌前,翻开盒盖捧出一碗汤来,看也不看卢尧淳一眼,就像是知道方位一样径自端到他面前:“你喝吧,小心烫!”说完也不等回话,竟然就走了。


  “多……多谢。”卢尧淳本能地接过来。他方才打量那孩子,见他容貌甚丑,翻鼻孔,雷公嘴,两眼间距很开,且二目无神,像是个瞎子。然而他行动如常人一般敏捷,这却是怪事。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赞叹:“葛先生,你医术确实高明。”葛云生不料到他说出这话,愣了愣道:“过奖了,卢兄的意思是?”卢尧淳道:“这孩子是先天有残疾的,却能行动自如,定是先生调养之功。”张聿扶着书案,笑得快要闷过气去。葛云生迟疑片刻,也不好说是,也不好说不是,叹道:“卢兄啊,你说不定还真适合在我这里长住下去呢。”张聿道:“回头让他多见见你这儿的客人,更有趣味了。”

  卢尧淳此时却未留心,汤碗果真烫手,他随手就放到了一边。那姑娘轻轻闪过一侧,捧起来替他轻轻地吹着。卢尧淳知道她在此是学徒身份,故此做这样的活儿也算合情理,不由得就看了她几眼。就看那姑娘削肩膀细腰身,身上一袭半新不旧青布衣裙,穿着黄鼠对襟褂子,头发厚沉沉的挽着发髻,上面一分钗环也无,倒是斜插着一根斑竹枝的簪子。卢尧淳忍不住问道:“敢问姑娘如何称呼?”姑娘低着头笑道:“骊珠。”卢尧淳道:“好名字,好名字。典出庄子,正所谓探骊得珠,是文章鞭辟入里之兆,只可惜姑娘用不上。”骊珠道:“只怕也未必。”卢尧淳道:“也是,姑娘背诵药书,想来也用得着。”他说的老老实实,倒招得骊珠又笑了。

  张聿低声对葛云生道:“你看怎样?看这个架势,这笔倒是和他有缘。”葛云生道:“卢公子是想象力太过,什么都能圆到正常世界的逻辑上头去。”张聿道:“那不是挺好吗?”葛云生不答。待卢尧淳喝下参汤,姑娘收拾了食盒自去。卢尧淳此时便有些呆呆的,连打了几个呵欠。葛云生知道他见这样的东西不惯,不免身体困倦,当下和张聿一同搀他到一旁的软椅上躺了,让他胡乱歇上一晚。葛云生从架上取下一个灯笼,点了豆大的青色火光,递给张聿道:“你先去后院。”张聿笑道:“啧,这么小气,多给点灯油嘛。”葛云生哼了一声:“你胆大包天,用不着。”张聿提了灯笼推门走了。葛云生用手指蘸了茶盅里剩下的药汤,在卢尧淳身边的地上画了几画,随后也离开了书斋。卢尧淳独个儿在书斋酣睡不提。
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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